夏木

拂晓



执笔:夏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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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如果暗夜里没有人赐予我们光明,我们就自己给自己掌灯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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风忽然大了起来,吹得路边的柳条飘摇,仿佛一瞬间长长了一截。北面的天忽然聚集了许多云翳,黑压压的,遮住了太阳,仿佛有什么大难一般,沉重地压低压低再压低,直叫人的脊梁都弯了弯,骨血揉碎碾压成一团,灵魂快折断在了湿润的泥泞中。

热极了的夏日晴午忽然变了脸,黑得像是还未迎接拂晓的午夜。天边忽然掀起了一角,紧接着便瞧见闪亮的白色闪电,伴随着轰隆的雷声,豆大的雨珠争先恐后地跃下。

“卖报,卖报!”一个十岁大的男孩挎着报箱,大声地喊着。因着这变脸的天气,他连一小半都没能卖出去,急得快要哭出来,小虎牙咬着发青的嘴唇,不断地伸手拦住路人,期期艾艾地央求着“求您买一份报吧。”

被他拦住的高大武士挂着腰刀,烦躁地一脚踹开他“滚一边去!我要你这报做什么!”

小男孩被踹了个趔趄,没站稳一下倒进了泥泞中。雨水刷刷地下着,从他的脸上流下,他的白褂小衣沾了泥,脏兮兮地像个泥猴子。

“喂,小孩,能站起来么?”

视线里出现一只白净修长的手,青色的血管暴露在手上,显得很是羸弱。沿着手臂再往上看,是柔软的黑色衣料,一顶大斗笠下的眼眸深若水潦,揉进一晚温柔的星幕。

小男孩慢慢抓住他的手,借着力站起来。与外表所不同,这人的虎口和食指处有常年留下的茧子,温暖干燥,十分有力。

“谢谢您。”

“小孩,你是卖报的吗?”

“嗯?哦,哦,是。”

男人笑起来,伸手摸摸他的头上翘起的毛,“给我来一份吧。”

他打开报箱,翻找出了最干净的那份递了出去,“给您。”

“多少钱?”

“不用了,您刚刚帮我。这报,不要钱。”

男人愣住,随即嘴角轻轻扯出一个笑容。他将手伸进怀里,摸出钱袋,掏了几张票子来,塞进小男孩的手里。

“拿着吧。”他笑了笑,看着小男孩打补丁的衣服和兜里几根稀疏的药草,同情地叹口气“给你阿娘买点好药。”

男孩握着钱吸吸鼻子,最终还是把它们塞进了报箱,他飞快地向男人鞠了一躬,转身跑向了雨幕深处。

男人靠着树,翻开了报纸,首版报道的是当今混乱的局势,他皱下眉,一目十行,随后低声地长叹了一口气。

他的目光移到了最下方,看见不起眼的一个角落里正写着“如果暗夜里没有人赐予我们光明,我们就自己给自己掌灯。  ——拂晓生。”

“拂晓,拂晓。”他连念了几遍,兀自低喃“光明,不会远了吧。”

他想起七年前的那双明亮坚定的眼眸,又想起这个不知何人的拂晓生,终于笑了出来。

天边的云撕裂了一角,彤红的光显现出来。他仰头看着那里,觉得快要拂晓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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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年前,1853年7月8日,神奈川。

浓黑的夜幕被机械轮船的探照灯照得亮如白昼,妇女孩童们的哭喊声不绝,火光燃烧着了房子,彤红色顺着风一路延伸,染红了大片的墨云。

人们纷纷逃到镇中的神庙里避难,小小的神庙忽然挤了许多人,汗臭味,血腥味一时间充斥了这地界。然而这里却没有多少哭喊和责怨的声音。妇女们端着水和药膏来回地走着,为伤者简单包扎伤口,而伤员们只静静地坐着,等待着轮到自己。

领头的是一个十七岁模样的少女,她将白纱布裹在伤员的胳膊上,用小剪刀裁开,轻轻扎上。随后又俯下身去,拍拍伤员的肩,细声细语地说“好了,没事了。”

两股黑色的麻花辫随着她的动作轻微晃动,她白净的脸因闷热浮上红霞,明眸善睐,看得伤员微怔。

她有那样好的温柔,而他们得以解脱。

工藤新一转过脸,默默地站在神庙口,夜幕黑沉,北面的火光冲天。他不由得有些担心父亲和那些叔叔们,时刻在紧张地备战,将要留下来的他和母亲赶进了城。

沿途他看见一个小孩被洋人挟持,好在他自小和父亲学习武艺,算得上是位刀技精湛的武士,这才从那豺狼的手里抢回了一条生命。只是他腹部处受了刀伤,忍痛护送妇女们进城躲起来,此刻却难免有些力不从心。

他感到有些头晕,昏花的眼睛越来越看不清了。他倚在门柱上,觉得脑海一片空白,浑浑噩噩。

“你还好吗?”他费劲地抬眼,看见是那个少女。

“我还好。没事,还可以坚持。”话音未落,他止不住地开始咳嗽,弯了腰下去,怎也直不了身。

冰凉的手贴住他的额头,少女惊呼“好烫!你发高烧了。”

“你是不是有哪里受了伤?这不行,你不能再坚持了,你赶紧躺在那个草垛上,我帮你看看。”

他摇摇头。

“没事的,你相信我,我一定能帮你治好。”

“不是。”他握紧自己的刀,“现在情况危急,我是武士,有责任保护好你们。”

“没事。他们一时半会来不了。”少女不由分说地拉着他到干草垛上躺下“而且你只有保护好了身体,才能保护别人啊。”

她打了水来,掀开他的墨色衣衫,这才发现他的伤口早已和衣衫黏在了一起,血肉模糊。

她取了毛巾和剪刀小心翼翼地为他处理伤口,抹上消炎的药膏,又一边和他交谈,叫他不要睡着。两人交换了年龄和姓名,很快就不生疏了。

她问他为什么要学武艺,谁都知道这世道里武士渐渐败落。他反问她为什么要学医,谁都知道医生吃苦不落好。

两个人都笑起来。

末了,两人都不说话了。他看她白净的侧脸愣神,忽然轻轻地问“拂晓了吗?”

“还未。”毛利兰停下手望过来,黑夜里间断出现的火光照得她的脸一半光亮一半黑暗。然而他却能清晰地瞧见她的眸子,明亮且坚定。

她说:“会的,总会拂晓的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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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后来,1854年祖国和洋人们签订了《神奈川条约》,被迫结束封国政策,德川幕府开放了下田,箱馆两个港口,允许洋人加煤加水,还提供食品补给。洋人派了领事在两港驻扎,甚至还在撤出时威胁地又开进河港“巡视”。

这般丧权辱国激发了许多有识之士的一腔愤慨,以中下层武士为首纷纷要求改革。而政府,却总是没有作为。

工藤新一将钥匙插入锁孔,推开推拉门,跨进了家中。他摘下斗笠,从怀中取出报纸,用剪刀裁好印有时局的那一版,整齐地码在抽屉里。不知何时他已形成了一种习惯,总要将报纸裁剪按照时间顺序排好才能心安。

1853年,他的父亲最终战亡。母亲只好带着他从神奈川辗转去了浪速的朋友家落脚。后来没过一年,母亲又因为舟车劳顿,旧疾复发,临终前只得将他寄托在朋友家中。他成年之后便搬出主屋,借住在空闲的几平小房中。

七年间,他不断地想要改变这种政府没有作为,地方混乱,民不聊生的局面。然而纵使他加入了当地组建的改革派,仍只是碌碌无为,每日痛苦地挣扎着。

每日去买报时,他总会想,希望或许就会在这一日出现。然而每日报纸报道的却总是艰难的时局,无尽的黑暗。

还会拂晓么?

他问自己。

他不知道。

可是他理应为了这未知的事物奋斗。哪怕,哪怕只有一点点,一点点光亮就好。

“咚咚”有人扣门。

他转过身,拉开门,见到是熟悉的人,便请他进屋。

“工藤,大事件!”服部平次一把抓住他的手“我听说今晚镇上的青年武士们要去参加远征,你去不去?”

“和谁?”他右手拎起水壶倒了两杯开水,推到好友面前“别急,喝点水再说。”

“和洋人打啊。”服部平次激动地站起来“我听说他们的口号是‘尊王攘夷’,说不定这样我们就可以让政府作为了。”

他挥舞着手,眼睛晶亮“工藤,我们等这一天等了多久,现在终于来了。你不来吗?”

工藤新一被这天大的好事砸得脑袋晕,却又有些疑惑地怀疑是否会成功——如今混乱的局势,实在看不出来政府的想法。

他有心去看看,于他自己来说,是不怕死的。他没有了父母牵挂,或许对于七年前的那个姑娘还存着些欣赏喜欢的旖旎遐思,可是比起国家,那些儿女情长不过一缕云烟。

可是服部平次不一样,他不仅是好友,更是他救命恩人的独子。

“我说,服部,你先不要去。”他曲起手指轻轻扣桌,“此事存疑,你还是……”

“工藤!”服部平次出声打断他“就连你也不支持我么?父亲不理解我便算了,你难道不知我是怎么想的吗?”

的确,服部是热血地有些莽撞,可是那颗救国的心却从未泯灭。而他自己,又有什么立场来阻止这样一位有识之士呢?

他叹了口气,只能道“好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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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863年6月25日,黎明。

天色未亮,水天相接的地方被一条银白的弧线分离开来,恍若丹青水墨里挥毫而下的最后一笔凌厉收锋。

仲夏的黎明,临海处还是微冷。海风呼啸,时而可以听见树枝折裂的嘎吱声,仿佛它的肢体在薄薄一层树皮下被撕裂了,只能发出绝望的呐喊。

  工藤新一扶着冰冷的岸防炮身,只穿一件单衣,在寒风中微微打了个颤。

海上慢慢地升起了一层浓厚的雾气,抬眼望去,视线满是苍茫云海,能见度极低。

时间仿佛放慢了脚步,他焦心地等着盼着洋人的军舰进入,他几次觉得仿佛已经真切瞧见了黑色的船身,眨下眼睫,却又化成了残影。

在这极度似真似幻的感觉里,他只觉得自己脑海满是云雾,混沌不堪。他不禁有些疑心自己了,可是他又不敢放松,两只眼睛紧盯着前方,眼眶泛红。

“工藤,来了!”服部平次轻声道。

巨大的黑色军舰驶入港口,喷出滚滚黑色的浓烟,以一种霸道张狂的姿态撕裂了奶白的海雾,盛气凌人地闯入视野。

“开炮——”

指挥声传来,工藤新一被震得几欲七窍出了魂,可是他又不敢松懈,瞄准军舰 ,将前装式火炮的引燃线引燃。

长州藩80门岸防炮几乎在同一刻发射,子弹带着滚烫的火热冲出,像是一把锋利的匕首毫不留情地扎入军舰的肚腩。

“中了!”

黑色军舰上火光四起,炮弹炸开的烟雾缭绕,洋人们受惊跑出船舱,叽里咕噜地骂着粗俗的话,随后紧接着,密集如雨的子弹便从海面射了过来,乒乒乓乓地从炮身上反射,四下里乱飞 。

整个火力网密不透风,他们矮着身体躲在炮身的掩护下,紧紧地抱着头。所幸这场大雾干扰了视线,子弹并没有对他们产生什么影响。

枪声渐渐停了。

同营的山田介从炮身后站起来,冒出头,四下里张望,兴高采烈地喊“太好了,我们赢了!”

“你做什么,快下来!”服部平次拉住他的衣角,使劲将他往下拽“找死么,混蛋!”

十八岁的山田介转过头,笑得张扬,他牵动嘴角说“没……”

“轰——”服部平次什么都没看清,忽然眼前亮起一片火光。硝烟和激起的尘埃呛得他狠狠地打个喷嚏,左脸忽然一疼,他伸出左手去摸,感到一股鲜血顺着脸颊滴落。

——是炮弹!

他慌了神,急忙去揪山田介。可是他却感受不到实质的东西了,握了又握,只有单单一片衣角。

硝烟散去,他看见那个刚刚还笑着的男孩倒在地上,血肉模糊。

——他抬头,望见对面军舰上前炮,尾炮,玄炮等大大小小黑洞洞的炮口。

战争的残忍令这帮参军三年才头次参加战斗的新兵胆战心惊,这一刻他们才认识到死亡正踏步而来。

服部平次咬紧牙关,他忽然一个腾跃起身,身边的工藤新一急忙去拦,却只握住一缕烟燎。

“和他们拼了!”

服部平次背起机关枪,疯了一般向靠得愈来愈近的军舰扫射。

帝国的军人是不会哭的。

他处于一种绝大的悲痛中,什么便都不在乎了,或者哪怕生死,也不过是一闭眼的事情。他满脑海里只有复仇,恨不得跳下海游到军舰上,将匕首捅进敌人的胸膛。

一股大力忽然将他拽下,他怒火中烧地朝友人吼“你干什么?”

“服部,别打了。”

“可是……”

“政府说——停火。”

硝烟缭绕,火光四起。服部平次紧盯着朋友的脸,耳边撤退的号角声响彻云霄。

“再给我一点时间,就一点时间——那艘军舰快被击毁了——”

“这是命令。”

他沉默地低下头来,跟着队伍撤退。

烟火在他身边炸开,照出他侧颜上蜿蜒两道泪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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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864年9月5日

改革派军队站在长州藩楼台顶端的开阔平台,挥舞白旗。

天皇的军队和洋人的联合舰队包围了长州藩,他们像个可笑的小丑,被迫弯下脊梁,在尘埃里跪伏。

尊王攘夷?

多可笑。


“工藤,我忽然明白父亲为何不想让我来了。”那天晚上,服部平次叼着根草坐在台阶上,忽然开口“那个老狐狸,他肯定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局吧。”

“那你后悔么?”

“不。”服部平次转过头来,他紧紧地盯住他的眼,艰难地扯了扯嘴角“只要我还在世一天,我就必定不会停止。”

我们理应为了未知的曙光奋斗,哪怕只能瞧见它微弱的光芒。

这些年轻的有识之士们,终于认清了现实。隔年,他们发动倒幕运动,与幕府兵戎相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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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让一让,让一让!”

为首的黑皮肤青年拎着枪,枪口还冒着热气,他身后一群战士簇拥着担架。他们这些士兵都是才从战场下来的,身上衣衫褴褛,鲜血淋漓,脸上满是急躁。

他随意拦了一个路过的护士,急切地对她说“请马上给他做手术。”

躺在担架上的人已经深度昏迷,脸上伤口遍布,腹部的鲜血将白色的被单染的彤红,整个人宛若泡在了血水中一般,慎人得厉害。

年轻的女护士着实惊了一惊,不敢怠慢,迅速召集医生进行手术。

担任主刀的女医生毛利兰掀开被单,这才发现这位伤员竟浑身是伤口,数了数,近十处全是枪伤。整个躯体像是打破的瓶子 玻璃渣碎裂开来,处处需要谨慎地修补。

她今年已经29岁了,担任医生已经十年有余,经历的手术也早已数不胜数。尤其是近年未停的战火,更锻炼出了她强大的心和坚定的意念。

可是她却从未见过伤的这般重的人,血压几乎接近零,鲜血淋漓,急需补给。她拿刀的手不禁有些颤抖了,生怕自己的不小心会挽救不回来这条生命。

“毛利医生,这怎么办啊?”助手是个年轻的小姑娘,战争年代,人手不够,院方只能召集几个女孩进行培训,她上岗还不到半年,从未见过这般阵仗。

毛利兰抬起头,使劲地牵牵嘴角,强迫着紧张到极致的自己笑了笑。

“没事,一定可以的。”

身为医生,就是以救死扶伤为己任。

纵使再艰难,只要我还在世一天,我就必定不会退缩停止。


工藤新一醒来时已经是手术后第八天了。

他盯着医院雪白的墙壁愣了愣,又把头缓慢地朝右转,这才看见吊瓶蜿蜒而下的细线埋入病床。

得救了啊。

他想起子弹纷飞的战场,想起自己飞扑到服部身上一把推开他,却被子弹射中了腹部的场景,想起最后闭眼时眼前一片火红的色彩,麻木地没有了痛觉,只断断续续地听见服部嘶哑的哭喊。

那小子,现在还好吧。

他有心想要坐起身,只是身体艰难地连翻转一下都做不到。

“你别动!”

毛利兰抱着记录数据的本子推开门,快步走过来将怀里的东西放下,不赞同地制止他。

“你的伤还没好,不要乱动啊。”

她对上他的眉眼,忽然愣住。

“……工藤君?”


工藤新一原先总是觉得自己快要忘记了那个姑娘,于两人来说都是对方的过客。谁知当真正遇见她时,心底陈旧的记忆像是洪水开了闸,一拥而下,所有的细节都变得清晰。

她那时候扎起的麻花辫早已用头绳盘起,额前的碎发长长了一些。她稚嫩的脸庞变得成熟,而那双眼眸却仍是同样的明亮坚定。

工藤新一听见自己胸腔轻轻发出了声响。

早年埋藏下的一点绮绻的心思,此刻忽然抽芽,迎风而立。


下午的时候,神奈川终于出了太阳。

毛利兰拉开了窗帘,光线倾洒而下,温柔地吻住青年的侧颜,将他硬朗的线条勾得温软。

他似乎是察觉到她在看他,转过脸来弯了弯嘴角。

战争的残酷将他变得英挺而坚韧,而此时他的笑颜却像十二年前的少年一样,带着涉世未深的天真的小孩子气。

毛利兰忽然就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信心——这是她给予别人信心时从未能感受到的,一种强烈的无可名说的希望。

她忽然心情就好了起来,垂下眼睫,终于露出了这些天来第一个轻松的笑容。

“笃笃。”阴影里站着个人,轻轻敲了敲门,他笑着看着两人“打扰了?”

“服部!”

“看来你小子命大得很呐。”服部平次走到病床边,如释重负地笑了笑“工藤,告诉你个好消息——神奈川解放了!”

太阳的光线从金色的云翳中穿透而下,携着细小的浮沉,神奈川多日以来的阴沉终于一扫而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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意外总是先明天早到。

就好像深沉的夜黑暗地太久,仅仅透漏出一点血色的光就被理所当然地认定为拂晓——却哪知那不过是将要下雷阵雨的征兆。

直到神奈川的人们在甜美的睡梦里闻见火炮机枪的浓重硝烟,这才清醒觉悟。

天堂与炼狱,不过一线之差。

诺大的城池一时又变得混乱不堪。幕府军队重新打进城,改革派军队尚没有余力应付,只好撤出了领地,将城池让了出来。

城中有些积蓄的富豪拖家带口地出城,剩下些平民只能胆战兢兢地乞求幕府不要迁怒到了他们身上来。

自古以来都是如此,战争,受损的永远只有人民。


工藤新一要出院,伤还没完全好利索,勉强能下地行走。毛利兰于是便帮着扶了一把,帮他打开门,撑着他慢慢往外走。

“毛利小姐,你和我们一起走吧。”

他放开她的手,站在医院门前转过脸来,盯着她的眼睛“好不好?”

毛利兰弯了弯嘴角,为这种隐秘的剖白,感到一股从未有过的欢欣雀跃。她有些愣神自己的反应,可是却又觉得似乎水到渠成。

就好比他带给她奇妙的悸动和希望,毛利兰没法否认内心莫名的绮绻,甜密地像是青涩的果实,酸甜诱人。

然而她还是摇了摇头“不。”

“工藤先生,我是医生。”她站在阴影里,看不清表情,而那双眼眸却依然明亮坚定“也是拂晓生。”

拿起手术刀,救的是万千民众的性命;握住笔杆,救的是万千民众的灵魂。

这个时代需要有人去保护,也需要有人去拯救。

若这盛世平安,我愿山河天星,与君共赏。

若这盛世将倾,深渊在侧,我当万死以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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致毛利小姐:

展信佳。

近日,我方军队与幕府征战长州藩,于今夜取下城池,首创佳绩。且听闻萨摩,土佐,肥前各地起兵反抗,前景可观。

不知可安好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工藤新一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1865年某月某日

致工藤先生:

见字如吾。

近日幕府征收粮食,以充军粮。城中民众反抗无果,饥寒交迫,院方将积攒米面布施。但此并非长久之计,一人之力何抗山洪?以拂晓生之名写文字批驳,文章附信夹层,望君交于报社发表。

愿平安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毛利兰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1865年某月某日

致毛利小姐:

幕府险恶,拂晓生乃其眼中钉,肉中刺。望君一切小心行事,切勿显露身份。

军中一切安好,战绩丰厚。

愿平安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工藤新一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1866年某月某日

致工藤先生:

幕府虽险恶,然而职责所在。望君安心,定当小心行事。

近来听闻民众将选年轻男性组建队伍,与幕府决一死战。时局不稳,信件来往或许不能延续,勿忧。且听闻君将远赴京都,时局动荡,愿君万事小心。

愿平安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毛利兰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1866年某月某日

致毛利小姐:

太子睦仁亲王继位,改国号明治。我方军队与其结盟。天皇殿下英明亲厚,不日将发兵,讨回神奈川。

前路似锦,拂晓未远。

若此次胜利,兰…你可愿…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工藤新一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1867年某月某日

工藤新一将单车停在邮局的对面,倚着树立好。他跨下车,摆正了军帽,从胸前的兜里掏出信纸。

云翳连绵,才下过雨的京都有些许闷热,将街道上刚铺成的红色砖瓦蒸成甜美的夹心蛋糕,撒上金黄如面包屑的斑驳光痕。

他拿着信,穿过马路。夏日的空气闷热,于是他便不免有些醉醺醺的。踏在路上,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巨大的蛋糕上,软软的,没有实处。然而心情却是飞扬的,随着蒸腾而上的热气,呼哧哧飞入了三寸天堂。

“若此次胜利了,兰…你可愿…”

她用发绳盘起的黑发,她温软的眉眼,她艳若桃花的笑靥……她娴熟的手法,精湛的技术,激昂的文字……她俯下身安慰伤员的温柔,她坚定地要留下的心情,她一心救国的志向……

因缘分熟识,因救命再会,因她的坚毅喜欢,又因她一心救国的志向倾心。

他推开邮局的大门,将信递给柜台的工作人员。等待的时候他瞥了一眼窗外,黄昏美丽的晚霞恰好升起。

他低下眉,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。

——若此次胜利了,兰,你可愿让我站在你身边?

你应当有个可以依靠的人,在经历风霜血雨后给你一个温柔的拥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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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封信最终没能送出去。

邮局的工作人员苦着脸说幕府镇压了神奈川反抗的民兵,关了邮局,停了交通。苟延残喘的幕府把神奈川当做最后的稻草,说什么也要拉着它垫背。

工藤新一张了张嘴,终是说不出话,只能收回信,将它叠成四四方方的小块,郑重地放在胸前的衣兜中,紧紧地贴着心脏。


战火弥漫。

工藤新一从没有跑过这么快。

他像是一颗从枪管中射出的子弹,带着灼热的焦急,穿过烈风,奔向那人的身侧。

他不住地祈祷,她那样的人必定会有福祉降临,然而摆在他眼前的却是一片废墟。

  ——医院蓝白相间的墙壁倒伏在尘土中,弹痕累累,曾经受庇于其下的一切都在它的倒塌中毁灭。

他木然地向前走去,猛然被瓦砾绊了一跤,整个人跌坐在废墟上。

他愣愣地坐着,忽然弯下腰,用双手挖坚硬的砖瓦。他没有目标,也没有目的,只知道挖,不停地挖,一块接着一块,一片接着一片。他的指肚被磨的血肉模糊,指甲劈开长得吓人的口子,双手像是浸泡在了鲜血里一般,滴下的血液侵染红了砖瓦。

天色迟暮,他终于花费尽了最后一点气力,颓然地坐着。眼睑处干涸一片,眼泪倒流,泡涨了胸口,激得他身体颤抖。

晚霞正美,火光里飞回的雁群在他发顶盘旋,发出凄厉的呜咽。他抬起头仰望,双目无神地凝视着血色的晚霞。

怎么会,她那样说着“自己为自己掌灯”的人怎能那么轻易离去?

时光似乎放慢了脚步,天地之间密集的枪炮声剧烈至极,他听在耳中,只觉得每一声都极其缓慢地冲着自己的心脏发射而来,撕裂血肉,然后残酷的一点一点贯穿。

为什么,没能早一些来?

过了许久,他感觉似乎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。

他呆滞了一下,抬起头看。

——她担忧的神情落入视野。

“工藤君...?你没事...唔!”

他一把握住她的手腕,将她拽入自己的怀里,紧紧地拥住她,力道之大竟发出了骨骼的咯咯声。

他把脸埋在她的颈窝里,语无伦次“太好了,你你没事,太好,感谢上帝...”

他黑色的发旋蹭到她的下巴,她叹声气,也轻轻地回拥“没事了。我在这里。”

战火纷飞,他们在硝烟弥漫中紧紧相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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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868年,明治维新。

天皇发起了自上而下的改革,渗透工业,土地制度,教育,社会文化等多个方面。整个社会一派欣欣向荣。

年底天皇组织了一支考察队,远赴西欧学习。工藤新一和服部平次恰被选入在内。

远行那日,毛利兰站在甲板上送他。临别时,却忽然丧失了语言能力,只一味地盯着他看。

“兰,我要走了。”工藤新一揽住她,在她额头轻柔地落下一个守礼的吻“等我回来。”

她埋在他的怀抱里,抽了下鼻子,还是笑道“一路顺风。”

出发的哨声响起,他放下手臂,冲她笑了笑,她对上他的眼睛,陷入了汪洋般深不可测的眷恋深情。

“等我。”他说“等我回来,嫁给我好吗?”

航船冒着烟驶出港口,她站在岸边,拼命地挥手。

——“我愿意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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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开始学着等待。

等待着一个很遥远的人。

他遥远得她无法企及,然而却并不令她失望,是她生活下去的动力和希望。

美好的,光芒万丈的,信仰一样。

她开始每日骑着车去码头,眺望蔚蓝的海平面是否有冒着热气的航船驶来。托清风捎去思念与情话,吹进他的耳朵。

她等了一日,又一日,不知多少个日夜后,终于盼来了归期。

她站在码头上,在人群里拼命地挥手,快步冲向回归的航船,找寻他的身影。

然而,等来的却只有服部平次痛苦愧疚的话“对不起,毛利小姐,我没能把他带回来。”

服部说他回程时得了坏血病,治疗不及时,死去了。

毛利兰伸手捂住脸,笑得不可抑制。

你瞧,多可笑。他奋斗了15年,却在光明到来的头一年,客死他乡。

她笑着,笑着,忽然嘶哑着声音哭了出来,后来哑得发不出声音,眼泪却止不住地流。

你瞧,多讽刺。他们扶持着走过了这些年,结果他刚许下娶她的诺言,就食了言。

海风刮起她白色的裙子,她狼狈地像个小丑。

她还在原地等待,而曾经说好要回来娶她的那个人,却永远回不来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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随着明治维新,祖国渐渐走上近代化的道路。又因为恰好赶上了第二次工业革命的顺风车,经济高速发展。过剩的产品滞销,政府便打起了商品输出的念头。

他们明面上说的好听极了,暗地里却召集了军人,甚至是青壮年百姓,开始密谋一次侵略战争。

服部平次坐在会议席上,被他们冠冕堂皇的掩饰词气的发笑。

“服部少尉,您关于此次出征的兵力部署有什么意见么?”

“我?”服部平次用鼻孔笑了声“呵。”

他拍着桌子站起身,环顾四周“我的意见是——不要出征。”

所有人的目光瞬时落在他身上。

“您在说什么啊?”山田少尉鄙夷同情地笑了笑“我们是天皇的部队,自该服从。”

“难道你们忘了我们的初心么?我们打了十五年,好不容易才换来的和平就要被如此挥霍掉?”服部平次激昂道“对外侵占绝对不是长久之计,劝大家还是早些改掉这个念头吧。”

“服部少尉,您是不是认为天皇会听取您的建议?”山田少尉将铅笔握在手中,转了一圈“那么,祝您成功吧。”

“我们拭目以待!”


服部平次找毛利兰说了此事,两人商讨出几套方略,甚至几日便召集了一些有识之士。

他们预计游行以宣扬主和思想。

然而,当日他们便被天皇派来的军队打地狼狈撤退,服部平次被领兵的山田押解回队。

“服部少尉,您怎么这么执迷不悟呢?”山田摇摇头,靠近他说“那么就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吧。”

等服部平次被押解到厅堂,他才明白了“付出代价”是什么意思。

——厅堂挂着“批斗”的红色牌子,下首坐的都是昔日的战友,此刻却看着他被山田一把推倒跪在地上。

“认错么?”

“不。”

瞬时有人拽住拽着头发往下按,他狠劲地僵持着不肯低头,黑发带着头皮被撕裂,鲜血淋漓。

“硬气呀。”山田意味不明地夸赞道。

“就看你接下来能不能忍受了。”

“什么……”

他还来不及发出声响,被人踹翻在地。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,又被军靴踩住了双手慢慢碾磨。

十指连心,他眼前渐渐泛起白雾,却看见昔日的战友们纷纷围上前来——踹他。

身体似乎被车碾过般疼痛,他数不清有多少人踹他了,也看不清那些人的面貌了。他的嘴角流出鲜血,眼皮耷拉下来,脑袋低垂下去。

“啧,走吧。”

过了许久,他睁开眼,周围已经空无一人了。寂静地仿佛刚刚的一切只是一场臆想,然而身上快要炸裂开的苦痛还提醒着他方才的经历。

他撑起自己往回走,鲜血从腹部,背部流淌而下,他咬着牙坚持,险些看不清前方的路。

他终于摸回了家,颤颤巍巍打开家门,跌坐在沙发上。

他就那么坐着,闭目听秋日的寒风呼呼吹刮玻璃的声音。他恍然想起了许多事情,十几年前热血沸腾的参军,背起机关枪扫射的情形,奔走在沙场,远赴去留学……以及挚友临死前眷恋不甘的眼神。

我本能忍受暗夜,如果没有遇见光明。①

天边的太阳将要升起,他从抽屉里翻出手枪,笑着摸了摸,喃喃道“对不起。”

对不起,工藤,我可能要来陪你了。

他举起手枪,对着太阳穴,叩响了扳机。

天,亮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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服部少尉在家中自杀的消息传遍了全城。

政府对外说是他精神过度紧张引起的惨案。

毛利兰只是笑。

她低下头,看着自己手中紧握的药瓶,喃喃道“好啊。”

原来,这就是我们所追求的光明。

该死的都死了,没一个剩。

她放松自己,陷在家中的躺椅上,窗外神奈川的海浪温柔地拍打着礁石,卷起沙滩上层白色的细沙。

她旋开药瓶,混着水吃下几粒。

晚风从半开着的小窗吹进来,翻动了她膝头上那本刚买的《海滨墓园》。②

Le vent se lève, il faut tenter de vivre.

纵有疾风起,人生不言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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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感觉到自己的灵魂被抽出了,一点一点慢慢地漂浮向上。

全是白茫茫的空间里,有人走过来。

他还是穿着离开时那身英挺的军装,笑着问道:

拂晓了吗?

……对不起,还没有。

那…还会拂晓么?

……对不起,我也不知道。


注解:

①节选化用自美国诗人艾米莉·狄金森(又称狄更生)的诗句:

我本可以忍受黑暗

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

然而阳光已使我的荒凉

成为更新的荒凉

②《海滨墓园》是法国诗人瓦雷里的代表作。



后记:

拂晓本是天将亮,黎明将至。

在许多诗词歌赋作品文集中被称作希望的象征。

毛利兰工藤服部和许许多多有为的革命人士寻求的是一个拂晓。然而在他们付出生命的代价,与封建黑暗的幕府斗争夺来光明之后,却变了味。他们所认为的所争取的拂晓,被蒙上侵略的黑影。终于换来和平的祖国却对他方侵略,重蹈覆辙,与黑船事件无异。当初共同战斗的勇士们也换了心思,忘了本心,而想着如何侵略残害另一个和他们国家相似的落后的地方。

国家不再需要毛利兰这样的主和派,他们眼中的拂晓是国家所避讳忌惮的猛兽。

毛利兰最终放在膝盖上,临死前仍拜读的是瓦雷里的海滨墓园。诗里说,纵有疾风起,人生不言弃。他们从未放弃,然而在这样一个“欣欣向荣”的时代,却选择了自杀。

祖国毕竟是生养孩童的母亲,他们无可背叛祖国,而当信仰与国家冲突时,只能选择卑鄙的逃避。

拂晓生(毛利兰)以拂晓为名,写文章鼓励世人,一直坚信弘扬的是拂晓。然而当最终工藤问拂晓生那两个问题时,她却再也不能说出口了。

祖国的未来,还会拂晓吗?

这大概是我文章所表达的东西,信仰家国和和平光明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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